6-02 大家談教育

作者:勗言

讀、寫障礙者失去的是什麼?

讀、寫障礙者失去的是什麼?他們失去的不只是分數、

成績以及進入名校的機會,他們失去的可能是半個世界!

* 似是而非的論點-「誰沒有障礙?」

學習障礙者最讓人困擾的是他們怎麼看都是和一般人沒有什麼兩樣,當然,他們也許某一方面的學習比較困難,但是,有誰是全才呢?小玲是全班的第一名,但是跑起步來可是倒數第一,阿才是灌籃高手,但是聽他唱歌,你簡直會以為他是在哀嚎;小寶是數學資優生,但是他連回自己的家都常迷路,龍龍的鋼琴彈得好,但是一上台說話就直發抖。所以,「誰沒有障礙呢?誰不是「學障」呢?」,我們常常聽到一些反對學障標記的人士振振有詞的這樣宣稱。我們也聽過一些人用譏諷的口吻說:「歐!『閱讀障礙』,那麼是不是也我們也要發明一些『音樂障礙』、『畫畫障礙』的標記呢?」

對於認知能力的本能沒有問題的一般人來說,很難想像學習障礙者失去的是什麼。很多人說:「成績代表什麼?分數有什麼重要?不會讀書,在這個多元化的社會中根本不是問題。」,「不會讀書」真的不是問題?如果我們將「不會讀書」單純的定義為「考試考得不好」,那麼這的確不是什麼太大問題,但是如果「不會『讀書』」的含意如果真的是「不會『讀』書」,那麼,我們可能要重新思考孩子因為「不會讀書」,而必須由別人「讀書」來獲得的知識的嚴重性了。

下面讓我們面對事實,看看讀、寫障礙者(註一)因為「不會讀書」所遭遇的困境到底是什麼?所失去的能力到底造成多大的影響?

* 都是倉頡惹的禍?

傳說中倉頡造字的時候,驚天地、動鬼神,可見文字的創造是何等的大事。文字的發明,改變了整個世界的風貌,西方的紀元是以耶穌誕生的時期作為分野,但實際上人類史的分野,應該是以文字的發明作為劃分的界線。我們很難想像如果文字被抽離時,世界會發展成什麼樣的狀態。

但就是在一個世紀以前,能讀、會寫,對一般人來說,還是一個奢侈品,大部分的人要仰賴他人讀信、寫春聯。社會上對能讀、會寫的「讀書人」充滿了敬意,而所謂的「讀書人」一般都屬於社會的上層階級。至於市井小民,尤其是婦女,絕大多數是「文盲」。在當時的社會,雖然並沒有禁止一般人學習讀、寫,但是因為讀、寫並不是當時維生必須的技能,除非是有心躋身上層階級,否則一般人並沒有動機學習讀、寫。

在非洲的某個部落裡,至今還認為讀、寫是一種神秘的力量,只有巫師能學習,普通人被隔絕在文字的習得之外。

「書中自有黃金屋、書中自有顏如玉」道出了讀書、識字的重要性,文字代表了知識、智慧。「文盲」被認為是低賤的、無知的、令人羞恥的。因此,隨著威權、封建制度瓦解,現代教育理念主張人人都有掌握文字力量的權柄,義務教育制度於焉產生,人人都有權利也都必須接受義務教育。這使得「文盲」幾乎成為消失的名詞,能讀、會寫在教育普及下成為如此自然而易得的能力,也使得人們幾乎忘了讀、寫的重要性。甚至因為僵化的教育,使得不少人對過度重視讀、寫的傳統教育大加撻伐。

一般人常引用迦納的多元智慧論作為反對讀、寫一元教育的依據。如「學習障礙季刊」的前任編輯瑪麗‧帕柏林(Mary Poplin)看似言之成理的言論:「為什麼我們不知道自己的學生在美術、音樂、舞蹈、運動、器物修理、電腦程式或其他方面過人的才華呢?這是因為我們像一般老師一樣,只重視閱讀、書寫、拼音、科學、社會知識和數學,這些傳統上被視為基礎學科的紙筆練習。」

帕柏林的觀點固然道出了現代教育的偏頗,但並未認真檢視傳統教育為什麼要將閱讀、書寫、數學等視為「基礎能力」,也刻意的迴避了學習障礙者在讀、寫不利下所遭遇的困境。

同樣反對學障標記的因材施教的作者阿姆斯壯(Thomas Armstrong)認為,1963年柯克發明學習障礙一詞,憑空製造了一個新的疾病,徒然造成父母驚慌、孩子背負標籤。但學習障礙真的是憑空製造出來的嗎?如果真的是人為製造出來的,那麼,學習障礙之父柯克也不算是始作俑者,最該被歸罪的是倉頡吧!如果沒有文字,讀、寫障礙,甚或學習障礙一詞也不會存在。

* 新「文盲」的產生

因為腦神經功能某部分的發展不同,以致對符號產生困難所導致的「讀、寫障礙」在過去並不會特別凸顯障礙的特質,他們頂多和大多數因為環境因素所導致的文盲一樣,從事非文字的工作。但是因為社會的變遷,讀、寫障礙者卻成為讓人難以瞭解、怪異且少數的族群,而且障礙嚴重的影響到他們各個層面的生活。

讀、寫障礙者所遭遇的困境較過去的「文盲」(註2)有過之而無不及:

第一:絕大部分的人還是認為認知能力的建立,是環境因素在主導。並無法相信認知能力可能會產生一如感官障礙一般難以補救的缺陷。因此讀、寫障礙者經常需要無辜地背負著極沈重的「懶惰」、「不專心」、「不夠努力」的罪名。

第二:人們即使相信讀、寫困難不是環境因素所造成的,也很難想像不同的認知能力可以分割、獨立發展,因此誤認為讀、寫障礙是認知能力普遍低下的智力不足所造成的。因此「愚笨」是讀、寫障礙者另一個容易被冠上的誤解。

第三:如果所處的社會尚是符號、文字低度傳遞的社會,例如較依賴勞力的落後國家,讀、寫障礙者的缺陷並不是這麼明顯。但是愈現代化、資訊流通愈普及的社會,符號、文字的運用也更頻繁、大量,讀寫障礙者在訊息的吸收、表達不利的情況下,和一般人能力的落差更大,所遭遇的困境也就愈嚴重。

第四:過去不需使用文字的勞力階級佔社會人口的極大部分,因此「文盲」是社會的「常態」,但是在義務教育普及後,「新文盲」成為社會中十分少數、非主流的人口,讀、寫障礙者的能力缺陷在現代化、高度文字運作的環境中,成為「難以隱藏」且「怪異」的現象。

第五:在過去,文字的運用只佔生活的極小部分,知識的傳承也不一定仰賴文字,口語、體驗、圖像等佔了學習的大部分。但時至今日,文字在食、衣、住、行、育樂的領域中都不可或缺,更不用說謀生的職場了,因此「新文盲」所遭遇的不只是「文字溝通」的問題,而是全面性的生存困境。

第六:過去,文字運用最精熟者,成為上位者,如我國古時的秀才、狀元,部落中的巫師,可見運用文字的力量是何等的被尊崇。今天雖然已不如此狹隘、呆板的方式舉才,最高位者也不一定是文字運用最好的人,但是文字能力低落者卻被限制在極少數無須運用文字的工作中,而這些工作大部分是屬於仆伏在社會的最底層的階級,卻是不變的事實。

第七:過去的生活所需要的知識較為固定,知識的膨脹速度並不快,很多知識可以靠口授相傳,所以不識字並不會帶來太多的適應上的困難,但是在今日知識快速成長的時代,很多知識並不能靠上一代的教導就夠了,離開學校進入就業市場後,還需要靠自己大量閱讀來學習新的知識,才足以應付。

當人們用過於樂觀的態度談論學習障礙時,其實是不負責任的迴避了讀、寫障礙者所遭遇的以上真實、血淋淋的困境。學習障礙並不真正可以淡化成「只是某一方面的能力比較差」,讀寫能力的不足確實會阻礙了孩子未來的發展,使得孩子因為學不會讀(cannot learn to read)而無法透過讀來學習(cannot read to learn)。他們所失去的能力恐怕不是「多元智慧論」理論所能安慰的。

* 認知結構的障礙可以視同器官發展的障礙

語言學家喬姆斯基(Noam Chomsky)認為:「認知結構的習得可以視同器官的發展一般」,如果這樣的說法成立,那麼「認知結構的障礙,也可以視同器官發展的障礙一般」應該也可以成立。如果我們失去了雙眼,我們就無法看到這個世界的萬紫千紅;如果我們失去了雙手,我們就無法發揮手部萬能的功能;如果我們失去了雙耳,我們就聽不到鳥語蟲鳴。我們瞭解失去任何一個器官時所損失的能力,但是當有人失去某一部份的認知能力時,我們卻很難去想像他們失去的是什麼。

在迦納的多元智慧論中,將個體的智慧分為七大智慧(語言智慧、邏輯─數學智慧、空間智慧、肢體運作智慧、音樂智慧、人際智慧、內省智慧),而其中語言列在首位,應不是偶然。

語言能力包括口語、閱讀、書寫,當語言能力有缺陷時,除了會遭遇到我們上面提到的困境之外,還相對的會削弱其他智慧的優勢,例如邏輯─數學智慧優勢的讀寫障礙者,如何進入浩瀚的文字敘述的數學世界(數學中並不只有符號和公式)?音樂智慧優勢的讀、寫障礙者如何讀譜記詞?雖然我們也許可以用其他的方式迴避障礙,但是和無缺陷者相較,在文字建構出來的主流社會中,讀、寫障礙者還是處在先天的劣勢中。

迦納的七大智慧固然有其立論根據,但是我想在這七大智慧中,人們最不願意失去的就是語言智慧,我們可能寧願不會算雞兔同籠的數學題,寧願是個音癡,寧願摸不清東西南北、寧願作個文弱書生、寧願是個孤僻隱士,但絕不願失去進入文字世界的能力,因為它不只是一種能力,它還是未來各種學習的有效、且最基本的工具。

讀、寫能力的建立是如此重要,美國極富盛名的學障私人學校蘭瑪克學院(Landmark College)的教學因此並未放棄對語文能力的教學,相對的,蘭瑪克將教學重點擺在語文學習和學習技巧上,蘭瑪克學院並不是用多元智慧論來迴避語言障礙,而是利用多元智慧論來幫助語言發展,透過視、聽、動手操作等各種方法來學習讀、寫、說,「我們正視困難、克服困難」這是蘭瑪克的中心思想,蘭瑪克所正視的是操縱語文世界的能力和掌控權力(註三)的相關性。

* 他們失去的可能是半個世界

相對於倉頡造字時的傳說,西方也有一個頗具寓意的傳說。

「柏拉圖對話錄」裡曾敘述一個故事,大意是:當發明書寫的神祇合米司帶著他的創造的文字晉見太陽王時,太陽王不喜反憂的說,這不是增加而是取代。

* 文字可能會取代真實的世界

不論中、西方的傳說都透露著同樣的寓意:我們不要輕忽文字世界,有大半的世界是由文字所打造、或創造的。即使是今天多媒體喊得震天價響,好像文字會因此而被取代似的,但中國時報的記者徐淑卿在「電子書的第三波」專題報導中說的好:「影視媒體或許侵奪人們閱讀文字的耐心,但光碟、網路卻使得文字得以永存,甚至因繁密的網路而無遠弗屆。」。就如同我們常常聽到一句口號:「迎接資訊時代的來臨」,文字訊息的取用會隨著資訊時代而愈容易、愈普及,這對一般人來說是「美夢成真」,但對讀、寫障礙者來說,可能是「夢魘加重」。因為資訊時代更拉大了讀、寫障礙者和非讀、寫障礙者的知識能力和社、經地位的距離。

我們也許可以用語音、影像取代文字,這也是目前西方代償性補救教學所採用的策略,但是裝上義肢的雙手如何和正常的雙手相較?戴上助聽器的耳朵,如何捕捉得到所有的鳥叫蟲鳴?

讀、寫障礙者失去的是什麼?他們失去的不只是分數、成績以及進入名校的機會,他們失去的可能是半個世界!

(註一)本文以讀、寫障礙涵蓋閱讀障礙症(dyslexia)和文字表達障礙症(dysgraphia),不只前者為對符號的input,後者為對符號的output ,同樣是有關符號、文字的障礙 ,而文獻上也顯示這兩種症狀常常是伴隨存在,很少單獨呈現的。

(註二)雖然讀、寫障礙的類型異質性很高、程度也有不同,也許並不完全相同於過去環境因素造成的文盲,有些閱讀障礙者經過有效教學還是可以學會閱讀,但是依據研究顯示,閱讀障礙者即使經過補救學會了閱讀,閱讀對他們終究是一件困難、不願碰觸的工作。因此他們在文字上的弱勢和過去的「文盲」並無二致。

(註三)這裡的權力是指能隨意志選擇任何作為的能力。